发布时间:2024-12-16 02:52:24 来源: sp20241216
2013年夏,我租住在广东东莞一栋电梯公寓十六楼的一间小屋内。
窗户正对面是密密麻麻的摩天大厦,近处是挤成团的农民房,侧旁是喧闹的下坝坊酒吧街,而楼下正对着一块袖珍农田。每日凌晨,农田里都会出现一个农夫,拎着水桶,用勺子一点点舀水浇地。每日凌晨,站在阳台上的我,都会向这片菜地及这个农夫行注目礼。我不知道这块菜地因何被剩了下来,但我知道,它不会长久地存在下去。因为在它的周围,幢幢高楼早已切开云霄,让顶部直抵云天。
从这个居所出发,我的自行车穿过坝新路,跃上东江大道,经过金鳌洲塔后,终于抵达岭南美术馆对面的东莞文联。这条路线,是我的上班路线。午休时,我可以到美术馆去看画展,也可以到可园博物馆去看黑天鹅,还可以拎着布兜去细村市场购物,或者到莞城图书馆看杂志。这段职场生活从2013年年初一直延续到2021年年底——那一年,我退休了。
尽管我不断地行走、观察和思考,但其实,我只接触到东莞的“皮毛”。我根本无法看到东莞的全景,因为它实际上拥有上百种、上千种风貌。我发现,无论我站在哪个地方观察,我所看到的东莞都是千差万别的。我在这里住的时间越久,就越是无法说清它。
东莞有一条江,名字叫东江。
我有时觉得,东莞这座城是建立在河流之上,而不是建立在陆地之上。所以,东莞和中国大多数城市有些不同;所以,东莞依仗的不是稳固,而是变化;所以,东莞永远不会被真正定型。清晨,当第一缕曦光投射到江面时,这座城便开始喧闹起来;深夜,当橘红青紫的灯光倒映在江面后,那光会编织出一条长带,不断向前延伸。东江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看着岸边城市的变化,包容一切,接纳一切。
外地人对东莞的理解,可能停留在“制造业名城”的认识上。然而有谁知道,改革开放前,这座城除了莞香、莞草、烟花、爆竹等手工作坊外,工业几乎是一片空白。1978年的秋天是一个分水岭——香港太平手袋厂在东莞虎门镇开设了第一家工厂。东莞人利用祠堂、饭堂和会堂,以及影剧院、旧教学楼等作厂房,承接“来料加工”。那些原本种水稻、割橡胶、捕鱼虾的手,开始接触皮革、毛织或电子板。
到1988年,东莞升格为地级市,但东莞政府的治理结构为市直接管到镇,没有中间县这一级。进入21世纪后,东莞从低端加工的服装、制鞋、家具等产业,逐步升级为科技含量较高的电子信息、生物医药、机器人、新能源等产业。如今,东莞已跻身“新一线城市”行列。今天我们只有通过摄影家拍摄的老照片,才能看到割莞草、编渔网、牛耕地、用铁锨修整河道等这座城市的昔日生活场景。
在东莞,生活不仅是忙碌的车间、奔驰的货车、繁忙的码头,还是酒楼里的早茶、榕树下的粤曲、球场上的灯光。在东莞,城市与乡村并没有鲜明的分界,反而处处彰显出一种联姻与融合的甜蜜状态。在这里,虽然很容易就能看到一座工业园,可你随便一个拐弯,又能与一个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古村落劈面相逢。在这里,人们的脚步是匆忙的,但同时,他们的内心世界也是自洽的、丰足的。在这里,新兴潮流和老旧传统就像一棵树的两根枝丫,持续地生长着,不断地交缠着。
那个位于莞城的细村市场,是老东莞人最爱的购物地。第一次进入这个市场时,我居然迷路了!我被那高低不平的窄巷、斑驳的骑楼墙、石板路中肆意生长的茅草所吸引,一步步向前,就像走进一个大迷宫。无论是推着大捆蔬菜的车夫,身穿羽绒服、脚踩拖鞋的主妇,准备买热腾腾大包子的少女,还是站在一排鸟笼旁的银发老人,都让我感觉分外新奇、分外亲切。
东莞是一座移民城市,也是一座富有活力的城市。晚上,当我坐的公交车驶过某个工厂附近时,常常能看到一群人——他们穿着湖蓝色的工装,白色的运动鞋,脚步匆匆地往前走。我知道,这是吃了晚饭赶着去加班的工人。我觉得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体人群。东莞的常住人口有一千多万,而户籍人口不到三百万。所以,有七八百万的外来人口生活在这座城市,在这里打拼。他们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无尽的活力,让这座城飞速地发展着、变化着。
到了春节,这座城便歇息了下来。当打工人拎着大包小包回老家后,这座城便显得空空荡荡。最初的征兆,是从快递慢下来开始的。接着,我发现几乎所有的餐厅,无论是湖南大碗菜、川味小炒,还是江西菜馆,全都暂停营业;我常开车行驶的道厚路上,车流量也大幅度减少。春节过后,千百万人提着编织袋,拖着拉杆箱,再次投奔到东莞的怀抱。他们知道,这座城会让他们梦想成真。
在我看来,古老的东莞和现代的东莞是彼此相通的——没有其一,便无法想象其二。在我看来,东莞是丰富而无限的——它每天都在发展,每天都在变化,如东江之波涛,生生不息,永远向前奔涌。
《 人民日报 》( 2024年06月01日 08 版)
(责编:袁勃、赵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