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花开(随笔)

发布时间:2024-12-14 11:16:56 来源: sp20241214

  我被一阵声音惊动了,意识到这是家里那只老猫弄出的响声。起身走到客厅,看到它趴在阳台上通往小院的纱门旁,盯着外面看。那里,一团松软的白色正在半空中飘浮,板栗大小,是粘成一团的柳絮。它引起了猫的关注,猫用爪子用力抓挠纱门的钢丝网,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我拉开纱门,柳絮飘进屋子,落到地板上。猫兴奋地追过去,小心地用鼻子嗅,柳絮便向前移动,猫的鼻息足以吹动它不停地滑行。

  柳絮飘飞,揭开了夏日之美的序幕。

  5月上旬的清晨6点钟,天色已足够明亮。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小院木栅栏围墙外面,十来米开外,三棵瘦削挺拔的槐树,叶子被昨夜的一场急雨洗得清亮。几只麻雀落在最近那一棵树的树杈上,冲着小院摇头晃脑,叽叽喳喳,仿佛在议论什么。

  最可能成为它们评议对象的,是各色各样的花朵。小院不大,但种满了花。最为醒目的,非硕大饱满的绣球花莫属。绣球种了两棵,一棵是无尽夏,原产于美洲大陆北部的品种,栽在花盆里,茁实茂盛,粉紫色的鲜艳花朵被椭圆形绿叶簇拥着,热烈张扬。另一棵是栽在地里的欧洲木绣球,株形略高而疏朗,浅绿色花朵沁出玉石般润泽的光亮。它们来自各自遥远的故乡,此刻却隔着一丛叶片碧绿肥厚的玉簪,彼此相守相望,共有一处家园。论到和谐相处,并生共存,植物界堪称典范。

  几株蔷薇等距离排列,柔软的枝条沿着木栅栏攀援,密簇簇的深红色花朵缀满了栅格,有几朵钻出菱形木格伸到墙外,向过路人点头致意。最让我惊喜的,是蔷薇脚下的几棵郁金香。去年初冬挖坑埋下种子时,我并没有抱什么希望。这个地方冬天漫长而寒冷,零下二十几度是常有的事情,但它却扛过严寒发芽了,三五片条状披针形叶子,托举出艳丽的花朵。它们孤独地兀立着,仿佛战场上单兵坑里的士兵,让人对其生命力的坚韧生出敬佩。

  麻雀还在聒噪,应该是注意到了更多的花。两棵紧邻的百合,一样的高低粗细,开出的花一棵金黄,一棵猩红,好像在彼此较劲。一排鼠尾草挺举着紫色的花穗,有一点风就会摇摆。毛地黄那一串绛红色的花朵,适合想象成童话中小精灵们使用的酒盅。俗名野菊花的木茼蒿知道自己低矮,为了显示存在感,便努力绽放星星点点的金色花朵。比它更低的是矾根,有着大理石般纹理的叶子紧贴在泥土上,分别是橙红色、墨绿色和古铜色,会不会也被麻雀当成花朵?

  麻雀该是得出了结论,也许另有任务,扇动翅膀飞走了,让树枝有了瞬间的颤动。只一会儿的工夫,阳光强度便增加了不少,槐树叶金黄闪光。我走过树下的小石径。昨夜一阵毫无预兆的电闪雷鸣后,便是一场骤雨。这样的雨水总是属于夏天的,虽然来得似乎有些早。泥土经雨水浸泡,两块小石板陷落下去,连同缝隙之间的几株芝樱。我取来铁锹,铲了一锹土填在石板下踩实,又把匍匐在泥土里的芝樱扶起来。我曾花了半天时间,蹲在这条十几米长的小径旁,种下两百多株这种微小的地被植物。它的小小花朵清丽可爱,要把脸贴近才能看清楚。植物的形态千姿百态,每一种美都积淀了亿万斯年的生长和进化,都值得珍视。

  石径的尽头有一棵杏树,低矮纷披的树冠间,已经结出不少青绿的杏子,枣子大小。想到苏东坡的那一句“花褪残红青杏小”,写的正是这个时节的模样。此刻的它和梅子又有些像,于是联想到了望梅止渴的掌故,进而又想到了另一句诗,杨万里的“梅子留酸软齿牙”,齿颊间也忽然感到了一些异样。

  喜欢古诗词,读多了,便知道诗人们也并不羞于描绘这等细微幽美的景致。深邃沉郁如杜甫,每天忧虑家国社稷的安危,牵念黎民百姓的悲苦,但也会在浣花溪旁的草堂里,苦中寻乐,观赏身边寻常风景,写下这样生动的诗句:“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柳絮落满了地面,浮萍点缀着溪水,生机盎然。此刻在我脚下,方圆几平方米地面上,也落满了多种植物的花和果实,有山楂花,有榆钱,更多是海棠花的细碎花瓣。这里的海棠树成排成片,连绵不断,花事炽盛时如同一片白雪的海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今花期已尽,一地银箔似的碎屑,在提示曾经的盛大恣肆,仿佛炭火熄灭后的余烬,依然散发出微热。

  音乐声响起来了,是隔壁小院那个退休多年的工人大哥在拉胡琴。曲调欢快奔放,听来有几分熟悉,想起来了,是一首名为《骏马奔驰在草原上》的老歌。那正是他年轻时流行的歌曲,那时也该是他生命的初夏季节。大哥很勤快,在小院里种了芫荽、小葱、小油菜,鲜嫩无比。他昨天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栽了一棵花椒树,并建议我也种点什么,荒着也可惜。我有些动心,但种什么好呢?考虑再三,我打算撒上一把格桑花的种子。格桑花耐活,不用打理,适合一向疏懒的我,它细长的茎秆栉风沐雨,从天地间汲取养分,生长得茁壮茂盛。到了秋天,各种色彩的美丽花朵会竞相绽放,在这个多风的地方,起伏摇曳。

  从拱形的木门下走回小院,门框旁那一株去年春天种下的紫藤,终于绽出了绿芽,此前我曾担心它是不是被冻死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每年春天,路边那一排茂密深绿的冬青灌木丛中,总会有一些灰白干枯的枝叶,把生命停留在了寒冷的冬季。

  我端详紫藤枝杈间那一簇簇初具绿叶形态的芽点,青绿中有一些嫩黄。虽然晚了些,但一天强似一天的阳光和暖风,会让它们在此后的日子里迅疾成长。我仿佛看见,一个月后,它细弱柔韧的枝条爬上了拱门,不断分蘖延伸,彼此牵连纠缠,将拱门变成一个绿色的穹隆。

  那时,它会开出一串串蝴蝶形状的紫色花朵,如同一条条垂落的珠帘,淡雅的香气会吸引来蜜蜂。在小院里晒太阳打盹的猫,听到蜜蜂的嗡嗡声,会一个激灵醒来,兴奋得两眼闪光,一次次跳跃,试图捉住飞舞的蜜蜂。

  猫捉不住蜜蜂。我的一支钝笔,也只能约略地捕捉住一点这个季节的美,将它的形与色、光与影、声音与气息,努力地留在字行间、纸面上,化作记忆中的一缕馨香。

  《 人民日报 》( 2024年05月15日 20 版)

(责编:卫嘉、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