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5 03:12:01 来源: sp20241225
游客拍摄非遗项目面塑的短视频。新华社记者 詹彦摄
游客用手机拍摄小讲解员在甘肃省博物馆古生物化石展厅的讲解过程。新华社记者 陈斌摄
【短视频文化现象观察】
一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微信中有了“视频号”栏目,点进去瞧,里面是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有说书的,有唱戏的,有耍把式卖艺的。有一阵子,我多看了几眼动物世界,视频中便成了美洲豹、非洲狮、北极熊的天下,那些追逐、哺育的场面居然让我看得津津有味。还有一阵子,我看了两次东北小品,然后满屏都是宋小宝,黑黢黢的也煞是好看。直到有一天我一见他就滑走,避之唯恐不及,却仿佛听见他在里面高叫:“讨厌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当然,因为我会划拉几下吉他,拨拉几下乒乓球,这两项内容也充塞在我的视频号之中,但我也只是欣赏而已,似乎已失去了学艺的兴趣。十年前,我每晚临睡前的例行功课必定是读书,否则心里就没着没落,睡不踏实;后来有了微信,临睡前便鸟枪换炮,变成了刷朋友圈。待刷完之后想起还没读书,又心生愧疚,赶快拿书补救。但通常的情况是,还没等我读完一页,就已经睡意蒙眬,只好举头望明月,倒头梦周公。如今,我已取消了这个愧疚程序,先翻朋友圈,后刷视频号,扔掉手机就睡觉,从此仿佛过上了幸福生活。
原本以为,只有我等极少数或一小撮人“蜕化变质”了,成了短视频的俘虏,但上网一查,发现“被俘者”大有人在。2024年3月,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第53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为10.92亿人,其中短视频用户规模为10.53亿人,占网民整体的96.4%。还有一项调查显示,超过八成的受访者表示喜欢刷短视频,且受访者年龄段越低,“喜刷刷”的兴趣越高;近七成受访者觉得自己刷短视频过度。在一篇新闻报道里,北京的刘女士如此责怪自家孩子:“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开始刷,晚上睡觉后还偷偷蒙在被子里刷,吃饭、上厕所甚至洗澡都要开着。尤其是一些短视频App的沉浸式界面,让孩子看不到手机状态栏的时间,刷起来没完没了。”不光是家长抱怨孩子,孩子也埋怨家长。比如,我的儿子就批评过我,说你怎么老是刷视频?你该读阿多诺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我想起资深媒体人王小峰说过,当下的一些大众文化已经越来越直接、简单、粗暴地成为一个变现的工具……如果阿多诺还健在,他那套过时的、后来常被文化研究者诟病的理论,几乎是他在20世纪40年代对当下一些大众文化现象的伟大预言。这就是说,如果要想说清楚短视频这种新型的大众文化是怎么回事,想弄明白为什么我们一刷短视频就歇不下气,停不住手,五迷三道,心情舒畅,或许我们依然得在德国哲学家阿多诺和法兰克福学派那里寻找答案。
二
毋庸置疑,短视频就是“豪横”于今天的大众文化。面对此种大众文化,我们该如何对它进行认知呢?
在我看来,这种大众文化首先是一种视觉文化,是文字位移至影像的一个成功信号。几年前,我指导的一名硕士研究生,既热衷于思考网络文学,也是一名网络写手。记得毕业前夕,我曾问她网络文学何去何从,她的断言是前景堪忧。她说:“相对于短视频,网络文学已是夕阳产业,资本也只是向着那些有着影视潜力的网络文学倾斜。原来那些追更打赏的网文读者如今只是刷刷抖音,成了短视频的主顾。”这当然不是说网络文学马上就要“吹灯拔蜡”成为过去时,而是说自从数字媒介成型以来,尽管网络文学已独领风骚二十多年,如今却在短视频面前露出败象,甚至网文套路及类型也成了短视频的盗猎对象。于是三年后的今天,这位学生又告诉我,去年以来,一种新型的微短剧异常火爆,但正如有文章分析的那样:“短剧大多有着强情节、可用标签概括的剧情走向、高度浓缩的故事发展,与其说像网剧,倒不如说是网文的直系亲属——网文,被可视化了。”短剧“就像网文和短视频杂交后的物种”,“它的热门题材跟火了很久的网文题材重合度很高”。
如果说微短剧是网文的可视化,那么短视频中的各种内容就是对万事万物的视觉化打造。于是,文字变成图像,静态的图片也变成了动态的影像。前不久我去新疆游玩,跑了跑独库公路,走了走盘龙古道。此行最让我感慨的是,除了见人玩直播外,还有一些旅游者自带无人机,停下来就航拍。而那几天,我的视频号仿佛也成了新疆风光片的展示区,只把我这种还拎相机的人衬托得冬烘而落魄。这就是让风景可视化、把静物动态化的典型例证。
其次,这种大众文化又与社会加速有关,或者也可以说,它就是社会加速的文化表征。对于社会加速,阿多诺没来得及琢磨,但法兰克福学派的第四代传人罗萨思考过。在他看来,科技的加速、社会变迁的加速、生活步调的加速构成了社会加速的主要内容。而一旦社会加速,我们生活中的一切就像过山车一样,只会变得越来越快。与此同时,在这种加速文化中,文字的优势荡然无存,图像、影像才是“王道”。罗萨就说过:“图像比文字来得快,更不用说也比论点来得更快。图像的效果立竿见影,而且让人来不及细想。”既如此,人们对文字弃如敝屣、对影像趋之若鹜就变得容易理解了。
短视频既是社会加速的一种体现,也是对这个加速时代的“完美”迎合。记得当年央视《百家讲坛》栏目改版,制片人万卫曾对主讲者提出如此要求:“我们必须像好莱坞大片那样,要求3~5分钟必须有一个悬念。”但是对于短视频中的微短剧而言,这已是老皇历了。因为它必须“5秒之内确立人物信息,10秒之内有个反转,必须不停制造冲突、反转再反转,让观众的好奇心持续被调动”。为什么《百家讲坛》敢于三五分钟来个悬念而微短剧10秒就得反转?答案很简单,因为前者一集时长大约38分钟,而后者一集只有五六分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微短剧不但要立主脑、密针线、减头绪,而且还要让人看得养眼,迷得上头,岂能不悬念密布,反转叠加?
实际上,在全面加速的时代,所有的一切都提速了。美国当代电影理论家波德维尔告诉我们,1960年代中期,好莱坞电影平均镜头的时长一般都在6到8秒之间,而到世纪之交,剪切速度已明显加快,像《海底总动员》这样的动画片,平均镜头时长已是3.3秒。而我的学生告诉我,七八年前打一款游戏,半小时一局很正常,现在则变成了15分钟。
于是我想到了“现代性”。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个词很是流行,但许多人不一定知道它的含义。现在我可以借助国外学者康纳德的说法加以解释了:现代性就是越来越快,就是时间的加速。
三
在时间加速的背景下,效率和流量成为短视频的重要生产法则。
举个例子吧。因为我也看过一些安全行车的视频,便熟悉了主播开讲之前的例行套话:“进来的‘老铁’如果方便,请用你那发财的小手,帮我点个免费的红心。本人每天说车讲车也非常不容易。点红心点关注,我祝你车轮滚滚,财源广进!如果你实在不方便,本人也表示感谢。”为什么主播希望你点红心,因为红心关联着提高人气、提升曝光度和增加收益。例如,快手平台的收入模式主要依赖打赏和广告分成,点红心便是打赏的一种形式。以此类推,所有做视频者都视顾客为自己的“衣食父母”。而当他们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运用到极致时,他们就会做强做大,而一旦他们有了走红的迹象,嗅觉灵敏的资本就会找上门来,“投资就会流向‘知名乐队’”(阿多诺)。
今年五一假期期间,一个唱功平平的网络主播只不过翻唱了一首流行歌曲,便火遍全网,短短十天时间涨粉一千万。但马上就有市场人士分析,这位主播的走红是资本选中了他,因为他踩上了算法的风口,平台便为其增加了大量曝光机会,从而完成了这场流量狂欢。为什么平台热衷于“造神”?可能是为了撬动市场流量,留存更多用户,提高用户使用时长和黏性。当然,有人说这个是直播,但在我看来,直播就是拉长了的短视频。
微短剧也是如此。假如它加进甜宠、萌宝、逆袭等网文元素,从而成为一部很“狗血”又很“上头”的短剧,那么制作者就找到了生产配方,商业资本也会对它青眼相看。如此一来,阿多诺所谓的“标准化”和“伪个性化”的文化工业生产机器便开始启动。当产品上架后,前10集通常免费,待它入心入魂让你欲罢不能之时,就得付费观看了。而许多人明知这种剧漏洞百出,逻辑混乱,但架不住它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既如此,此剧岂有不追之理?而实际上,这也非常符合阿多诺的论断:“一个普遍依赖和传播的系统正在形成。消费者为生产过程服务。”
四
如此看来,短视频的生产也不过尔尔,它并没有超出阿多诺的论述范围。但问题是,尽管许多人都知道很多短视频往往是“大路货”,没营养,不少微短剧常常挺“狗血”,很“鸡汤”,但为什么他们又刷个不停呢?如今,通过神经外科医师的解释,我们已知道答案:短视频能激活大脑内的奖赏系统并引起多巴胺的分泌,形成愉悦回路。当做某件事能带来愉悦时,我们自然便想再做一次;愉悦回路的刺激越强,奖励就越大,这种模式在大脑中留下的印象也就越深刻。同时,这也意味着,我们对这个行为上瘾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大。
这就是说,临睡前我刷短视频并无他意,无非也是要刺激多巴胺的分泌。
但这并非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刺激短平快,且刺激的幅度越来越大,密度越来越稠,它让全面加速时代的文艺作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又让我们的身心受到了怎样的影响?对于这些问题,我与学生曾有过讨论。之前差点就进军微短剧的她,对当下文艺的许多潜能在短时间内被开掘殆尽感到担忧,但似乎舍此又别无其他选择,因为她认为商业资本要发展和增值,要挣钱,该怎么办?抵着大脑拼命刺激多巴胺分泌,让用户像上瘾一样追着看。这一观点有些戏谑,但细想下去又不无道理。野蛮生长阶段的微短剧不正是这样吗?
而我更关心包括我在内的用户群体。美国媒体文化学者海尔斯经过一番调研取证,得出一个结论:我们的认知方式正在从深度注意力向过度注意力转变。“深度注意力是传统的人文研究认知模式,特点是注意力长时间集中于单一目标之上(如狄更斯的某部小说),其间忽视外界刺激,偏好单一信息流动,在维持聚焦时间上表现高度耐力。过度注意力的特点是其焦点在多个任务间不停跳转,偏好多重信息流动,追求强刺激水平,对单调沉闷的忍耐性极低。”与此同时,海尔斯还借助他人研究资料,公布了一项研究内容:因媒介内容发生了变化,视觉刺激的节奏越来越快,观众对形象的反应时间也越来越短。
1960年代,观众看电影需要大约20秒来辨识形象。时至今日,倘若观看《记忆碎片》《穆赫兰大道》《时间代码》之类的电影,观众的反应时间仅有两三秒。反应时间变短当然不是一件坏事情,但与此同时,是不是因为深度注意力弱化,我们也将逐渐失去阅读大部头作品的能力?而且,更值得思考的是,是不是所有的文学作品只有影像化乃至短剧化之后才有了存在的价值和理由?是不是人们最终将远离文字之美从而这种美将成明日黄花?时至今日,我依然相信,一切深度思考和一切完美形象依然存在于语言文字中,但假如有一天,文字产品最终变成了影像的附庸,那么我们将情何以堪?
想到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想说:慢慢走,欣赏啊,但时代的战车依然开足马力,从我身边一闪而过。
(作者:赵勇,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编:孙红丽、申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