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源,沿着潦河水走(大地风华)

发布时间:2024-12-16 06:30:40 来源: sp20241216

  九岭尖顶上,一团胖胖的白云静静地横了很久,这云仿佛有质感有重量。这里是江西省宜春市靖安县中源乡。九岭山贯通江西、湖南两省,雄奇伟岸,物产丰饶。九岭山的最高峰九岭尖,海拔近一千八百米,位于靖安、修水、武宁三县交界处,主体在靖安县中源乡。那一年夏天,我在中源乡,在九岭尖下,待了不短的时间,乐而忘返。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中源的云和山,是一幅无需画师捉笔蘸颜料的天然画。云棉白,山深翠;云柔软,山刚强;云悠游,山沉稳。在这里,我也看尽了一天之中不同时段的九岭白云。清晨,云从山后升起,冲破黎明前的暗淡,生机勃勃;正午时分的云,饱满蓬松,洁白胜雪;傍晚,暮云四合,悠缓、凝重,寻找着无风的山谷,躺靠在那里过夜。

  中源乡的云和山是大自然的绝配,云和水也是。而且,潺湲、清澈的水,在哪个地方都吸引着人的目光。说到水,靖安境内这条名叫潦河的水,是修河的一条分支,最终随修河汇入鄱阳湖。流经中源的潦河,是很有味道的,味道在于它的蜿蜒,它的迂回。人要挺,树要直,水流却是弯曲一点更有韵味。在中源,沿着潦河走,有时突然会觉得河流消失了,再往前走一段,河流又顽皮地出现在面前。其实,刚刚它是隐于一大排人家的屋后或深茂的树林深处了。

  在一个叫合港的村庄,我看了很久的潦河水。这里是潦河两条支流交汇处,故名“合港”。桥下的水势有点急,水清澈见底。常有鹭鸟来回,又偶尔停歇于河石之上,姿态甚是优美。村庄的地里有许多棚架,长着葡萄和猕猴桃。村头有座始建于清代的万福殿,一对老夫妇在守庙。庙对面,一座同样有年头的古戏台依河而建。每逢年节,方圆数里的人会来此观戏。庙殿与戏台,皆古朴、小巧,与村庄融为一体。

  这样的潦河边,的确是宜耕种。稻子、玉米不用说,又有辣椒、秋葵、南瓜、茭白、豆角、芋头……数不过来的果蔬,在河岸边种植、铺陈。这样的河边,也宜读书。我带了一册契诃夫作品、一册宋词集、一册沈从文作品,都在潦河边读完,且有所思有所悟。在潦河边,我体味到,水滋润万物,水流过处,万物都会明亮起来。潦河滋养的中源,就是明亮的地方。

  潦河有时将我带往中源的山中。山中空旷,有时走很长的路也遇不到几个人,却时有小股清泉在山路边发出“哗、哗”或“滴答、滴答”的声音。泉水敲空山,空山因此不空,反而是丰盈的了。蹲下洗手,或双掌接把泉水洗脸,泉水沁人心脾地凉。

  这样的山中总是藏有许多宝贝。有一次,友人开车开了很远的路,带我去游览此地名胜“花桥”。花桥在中源乡茶坪村。村里有白云峰,因海拔高、常年白云缭绕而得此名。花桥就位于地势陡峻的白云峰峡谷之上,是江西境内罕见的单拱石桥,早已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花桥藏于深山,桥亭一体,两旁设石制低栏杆,栏杆上均为浮雕石刻,所刻为狮,为鹿,为麒麟,为荷花,皆生动。石桥始建年代不详,只有附着桥面与桥柱的苔藓绿,说明着桥的年深日久。桥前碑刻则注明,此桥于1792年由居于此地的刘氏家族率众捐资重修。江西境内的婺源、吉安等地,常见这种由众人捐资修建的桥、路、茶水亭等等。眼前的花桥也是一例。

  我在二十来米长的花桥上走了几个来回,不时驻足,听桥下溪流淙淙。而下了花桥,也值得再三流连。只见花桥周边全是古老的红豆杉林,以及另一些我来不及去细细辨认的古木,一棵棵都高拔、静穆。那种静,是常年隐于大山深处、没有被外界过多打扰的静,是涵纳了时间的静,是胸中有内涵的静。古树和古桥相伴相生,有许多可圈可点的美,却那么安静地居于山中,堪称此地“双璧”。这种静气,想来也是人们应该学习的:静生慧,静,便无俗气。

  从花桥出深山,盘桓许久,人已有些饿。在街边,一眼就见卖黄年米果的人家。米果切成长条状,金灿灿的,整齐摆放于长条案桌上。这家厅堂其实还有点深,米果的金黄色泽却叫门外人能一眼看得见,抢夺先声。中源这一带,黄年米果这种美食盛行。米必须是本地山区大禾米,碱则取中源乡山中一种名为“黄年柴”的小灌木熬制而成。金黄的色泽,是从本地一种名为“黄栀子”的干果中提炼。一切都是真正的就地取材制成。米果制作过程中,最有趣的部分应该是打米果:把蒸好的糯米倒在石臼里,几个人抡起木槌轮流捶打,要下力气打很久,米果吃起来才有嚼劲有韧劲。这是一项团结协作的体力活儿,也是乡里人家最有氛围的聚集时间。

  中源乡人家爱吃米果,农家乐或者小旅舍招待来住宿的客人,也必定端上一盆。后来我离开中源乡的时候,买了许多黄年米果,带回家送给亲戚朋友。慈眉善目的这家主人又告诉我保存方法:把米果浸泡在清水中,每日换水,米果不仅不会坏,还可保留本味。我回家后如法试验,果然如此。

  卖给我黄年米果的这家主人,还是位养花高手。在他的店堂后院,种了一大垄绣球。养了不止一年两年,绣球深紫色,紫得近乎黑,却又与黑不同,当中泛一点暗红。绣球在院落一角静静开放,我拎着米果走过,但觉此景像林风眠或者吴冠中的某幅画,清秀、宁谧。中源人几乎家家养花,卖米果的这家正是此民风的代表。我住的那家农家乐养的是大丽花和指甲花,大丽花俗艳张扬,像从前老被面上印的那种花朵。

  在中源的田间地头,凡是空隙处都有花。那些花大都易养,也开得艳。比如沿水稻田埂边一路,长着晚饭花,紫红色,一丛一丛。做晚饭、吃晚饭的点,这种花开得最好,故而得名。我很喜欢这种花,总是三口两口地吃过晚饭,赶在天黑之前去看一下。在中源,真说不清是人在养花还是花在养人。或许,二者是在互相滋养互相愉悦吧。

  那一年,我在中源,听水,观云,登山,踏桥,寻花。看鸡犬相逐,与邻人闲聊。又在夜晚,在乡间公路上闲走,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偶有长途卡车驰过,车灯一闪一闪,寂寞,又明亮。如此过了一个夏天。现在,我有一两年没有去靖安去中源了。当生活繁杂无头绪时,当双脚在水泥地上踏久了想去踩一踩野草和泥土时,当耳朵想去听听山中流水与乡间公路夜晚的寂静时,我就会想念山高水美、风物宜人的靖安中源。

  《 人民日报 》( 2024年02月16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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