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1 13:30:49 来源: sp20241221
中新社 北京10月6日电 题:《罗刹海市》爆火,聊斋故事为何编入西方读者的“枕边书”?
——专访美国汉学家蔡九迪
作者 任雨萌
中国歌手刀郎的新歌《罗刹海市》在互联网上的讨论热度仍在持续。这首依托于中国经典文学作品《聊斋志异》(以下简称《聊斋》)的单曲和专辑《山歌寥哉》还漂洋过海,成为美国知名汉学家蔡九迪(Judith Zeitlin)津津乐道的话题。
从蒲松龄的书迷到中国文言志怪小说学者,再到《聊斋》故事改编歌剧编剧,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文明系教授蔡九迪与《聊斋》结下了深厚的缘分。近日,蔡九迪接受 中新社 “东西问”专访,讲述《聊斋》的独特魅力。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 记者:以《聊斋》中经典志怪故事《罗刹海市》为蓝本的同名歌曲成为全球各大网络平台最热门的歌曲之一。致力于《聊斋》研究的你听过这首歌曲后有何感受?如何评价这一现象?
蔡九迪:实际上,21世纪初,我就是歌手刀郎的“粉丝”了——我刚刚从芝加哥住所的书架上翻出了3张当时买的刀郎的旧CD。我一直很喜欢他的声音,以及他对民谣、流行乐、汉族和非汉族乐器以及主流电子乐器的创新融合。近年来,我没有关注他的音乐,直到中国的朋友通过微信告诉我,刀郎围绕《聊斋》故事制作了一张概念专辑,我对此感到非常惊喜。
朋友们发给我刀郎《山歌寥载》中的歌曲和视频,其中一首就是《罗刹海市》。这是一张很棒的专辑,而且我是为数不多在海外讨论这首歌的人。我不确定《罗刹海市》得到了多少西方主流媒体曝光,但我想,社交媒体上肯定有关于这首歌或这张专辑的讨论。另外,《山歌寥载》中的歌词非常艰涩难懂,除部分直接取自《聊斋》的内容外,还有很多词句需要根据“教程”逐字逐句地理解。即便如此,这张专辑也已非常精彩。
《罗刹海市》歌词截图中新社 记者:《聊斋》是最早被译介到海外的中国古典小说之一,如今更是收录进被西方读者誉为“枕边书”的“企鹅经典丛书”。你早在1993年就出版了研究《聊斋》的英文著作,其中文译本《异史氏:蒲松龄与中国文言小说》(以下简称《异史氏》)也于今年5月在中国出版。你如何接触到这部中国文言志怪小说?何以对这本书产生兴趣?
蔡九迪:我在读研究生的第一年才真正接触《聊斋》。由于我希望从事中国古典汉语记叙文方面的工作,且一直很喜欢志怪故事这一文学类型,因此我很快决定从《聊斋》入手。《聊斋》中的故事建立于历史与幻想的边界上,在可能与不可能、真实与虚构之间穿梭,令我着迷。
如今,《聊斋》早已与我的生活密不可分,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任何人都会对如此精彩复杂的故事感兴趣的。
中新社 记者:你最初从事《聊斋》研究时,西方学界对这部作品的评价如何?西方读者对《聊斋》有多少认识?
蔡九迪:我着手研究《聊斋》时,海外学界关于中国文言小说的研究著述依然寥若晨星。我有幸得以参考美国汉学家白亚仁(Allan Barr)于1984年在牛津大学完成的博士论文和早期发表的关于蒲松龄的研究文章——这些奠基之作确立了西方《聊斋》研究中考据学的标尺,亦为我减轻了不少这方面的学术负担。
实际上,《聊斋》很早就被翻译成英文——第一部《聊斋》英译本由汉学家、英国驻华前外交官翟理斯(Herbert Giles)在19世纪80年代翻译完成,之后被多次重印,直到今日。然而,翟理斯的译本仅包括了《聊斋》中大约1/3的故事,而且被大量删节。翟理斯还将他的译本作为儿童读物献给他的子孙。问题在于,虽然《聊斋》中有许多精彩的故事非常适合孩子们阅读,例如《促织》,但《聊斋》的主要目标群体并非儿童,其中有许多故事的主题非常成人化。
后来,由英国企鹅出版集团(Penguin)出版、英国汉学家闵福德(John Minford)编写的《聊斋》英译本横空出世,使这本文学经典收获了新读者的喜爱,尤其是在被应用于课堂教学后,有了更加广泛的读者群体。该译本中收录了一些最知名的故事,如《画皮》《婴宁》,但也有很多缺失。
这也是我决定着手完成《聊斋》全书英译工作的一个主要原因,我希望学者和普通读者都能接触到这本著作中的丰富内容。据我了解,美国学生和从事中国研究的同事都很喜欢《聊斋》。虽然他们有时无法读懂简短精炼的志怪故事,需要借助更多背景信息辅助解读,但总体来说,他们对《聊斋》很感兴趣,能够获得愉悦的阅读体验。
蔡九迪1993年出版的《聊斋》研究英文著作《Historian of the Strange》。(受访者供图)中新社 记者:你在《异史氏》出版之际重温《聊斋》,对于这部作品有什么新的体会和感受?
蔡九迪:重读《聊斋》故事仿佛故人重逢,依旧充满新鲜感,保留着当年令我痴迷的文学魔力。如果说《异史氏》这部书尚有令人满意之处,那就是它传达了我在发掘《聊斋》故事以及这些故事中隐含的大千世界时,所深深感受到的兴奋与激动。
与许多学者不同,我并未将《聊斋》故事看作“现实世界”的反映。我认为,将“现实主义”这一概念应用于中国明清文学未免抱残守缺,同时也不利于理解文言小说。蒲松龄擅于刻画细节,能用寥寥数语营造出情绪氛围,更通过完美的隐喻、恰当的典故为文章增色,令人物丰满。但文言小说的特点之一在于故事中的留白——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与我们所认为的“现实主义”恰恰相反。文言小说是一种非常精炼和内敛的叙事方式。这与“话本”差异显著,即使“话本”创作曾以“文言小说”为基础。
蔡九迪在演讲。(受访者供图)中新社 记者:你在《异史氏》序言中称,《聊斋》是你学术生涯中取之不尽的灵感之源。你对《聊斋》的研究如何扩展至其他领域?
蔡九迪:我于2007年出版的英文著作《芳魂:明末清初中国文学中的女鬼与性别》就是例证。这部完全以女性鬼魂为中心的著作不仅仅是一部关于《聊斋》的研究。这本书以中国文学中一种独特的幻想为中心展开——一个来自现世的男子与一个女鬼发生关系并使她复活,这种幻想为许多17世纪的经典作品提供了创作动力。《牡丹亭》和《聊斋》就是其中两个主要的例子。《芳魂》的另一个研究重点是,鬼魂在文学、人类学、历史学的维度中的丰富含义。从主题上讲,蒲松龄等作家不仅仅将其作为讨论死亡和来生的媒介,更通过鬼魂这一意象探索爱与激情、回忆与悲伤,体会著书立说的成就感、获得不朽的声名。
中新社 记者:近年来,你还专注于以《聊斋》为蓝本的艺术创作,正在将聊斋故事《公孙九娘》作为原型创作英文歌剧《乡村幽灵》。你对这部歌剧作品有怎样的期待?如何让西方读者从理解到共情?
蔡九迪:首先,就艺术性和深度而言,《公孙九娘》可能是《聊斋》中最完美的故事。它是根据一个真实历史事件改编的,讲述了明末清初时,清政府对山东一带的抗清民众进行镇压屠杀,幸存者莱阳生在“鬼村”爱上鬼魂公孙九娘。但他回到阳间后,却无奈违背了与九娘的承诺,九娘怒而消失。
每次读到这个故事的结尾,我都怅然若失。惨案的幸存者总是希望逝者安息,却无可奈何。幸存者所能做的就是书写他们的历史,纪念他们的事迹。我对《公孙九娘》的解读融入了我个人的文化背景——我是犹太人,从小就在父母和老师的讲述中了解到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纳粹对数百万犹太人的大屠杀事件。虽然我的父母都在美国出生,我们也没有在大屠杀中失去家人,但这种恐惧仍笼罩在心头,我们害怕惨案再次发生。在犹太宗教和文化中,我们总是被告诫要“铭记”。
在将《聊斋》故事改编成歌剧、电影和其他表演艺术形式时,进行大量改写是必不可少的步骤。至于歌剧版《公孙九娘》,我认为这个故事本身就具备强烈的感情和冲突,契合歌剧的特点,将会是一台精彩的悲剧作品。但由于蒲松龄在原著中留下大量空白,在写歌剧剧本的过程中,我必须填补很多内容,让故事更加完整,因果关系和逻辑联系更加严密。
我在写剧本时得到的最好的建议之一是:你不是在写蒲松龄的《公孙九娘》,而是在写蔡九迪的《公孙九娘》。
中新社 记者:你还计划开展《聊斋》全书的英译工作,你的动力来源是什么?《聊斋》走向世界还需人们做出哪些努力?
蔡九迪:我很高兴能开始这个新项目。我想每个读到《聊斋》的人都会喜欢其中的故事。且对于国际受众来说,单篇独立的故事比长篇小说更容易理解。上月我刚刚得知,我获得了一笔为期3年的基金会的大额资助,以帮助完成和出版第一卷《聊斋》英译本。
我目前正和美国《聊斋》学者韩瑞亚(Rania Huntington)合作完成译作,她是我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老朋友和同事,尤其在中国狐狸故事方面享有权威。
此外,我的全部译文已被收录入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徐唐文苑》丛书,该丛书是以知名美籍华人考古与历史学家徐心眉及其丈夫、美籍华人金融家、慈善家唐骝千命名的文集,旨在阐释古典文学在当今社会扮演的角色,及其对人文学科转型的重要性。这也是一项帮助世界读者全面了解中国古典文学的举措。(完)
受访者简介:
蔡九迪。(受访者供图)蔡九迪,1988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师从美国著名汉学家韩南教授。现任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文明系讲座讲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戏剧和视觉文化。著有《异史氏:蒲松龄与中国文言小说》《芳魂:明末清初中国文学中的女鬼与性别》《蔡九迪自选集》等。目前,正与中国作曲家合作创作《聊斋》题材歌剧,并计划开展《聊斋志异》全书的英译工作。
【编辑:田博群】